丁杰
是夜,睡梦里听到无数只蚕在啃噬桑叶,又有无数匹马在荒原疾驰,一阵盖过一阵。
模糊中,睁开眼,发现一窗的星星又大又亮,半个月亮翘着嘴角爬到窗前。心中狂喜,睡意立消,一骨碌坐起。未及仰头,眉眼前一颗星星,便朝我眨了眨。似乎只要推开窗户,摆个邀请的手势,星星月亮脚一抬便会鱼贯而入。然而,耳边的声响却一刻不曾停歇。似骤雨,如海涛,前赴后继、排山倒海一般呼啸着滚过山坡,直奔谷底。我探头搜寻,隐约可见月色下黑黢黢的森林,正可着劲儿起伏摇摆,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林海涛声,来自大山心底的呼喊,高古而蛮荒,浩荡且静谧,使人心生敬畏。
山涛驱散了雾气,擦亮了一天星斗,隔着窗户看垭口方向,缥缈的潜山城比先前清晰了。想起男人在朦胧夜色中远眺的失落,那是他一生中第多少次对城的眺望?每一次眺望,心境一定有所不同。有过自卑,少年的衣食不能周全的自卑。也有过欢欣与豪情,那是城乡巨变的喜悦,是际遇与发奋带给他的渴望与雄心。还有过焦虑与愤懑,那等了八年的家园,便是他一时不能解开的忧思。潜山城如同一个梦,在他的眼前,在他的心上,忽近忽远,飘忽不定。他和他的妻子一直很想走进这梦里,并且,他们一直都在为这个梦想努力打拼。
我也有个梦,梦想着走遍名山大川,把山里人天天看的“画儿”,日日听的“曲儿”,还有他们忙不完的活计,过不尽的日常,刻进脑中,烙在心上,写进文字里。
一夜山风洗礼,山间格外通透。“早上好啊。”男人热情而旷达的声音,由清晨的微风穿过山林送至我耳边。“这是忙啥呢?”“砍柴。”他家的柴房整整齐齐码放的柴火棍,都要堆到屋顶了,他还是一有空便上山砍柴。水缸的水要满满的,柴房的柴得足足的,这日子过得才有盼头。只见他抡圆胳膊,手起刀落,干枯的树枝爆裂有声。而后,他直起腰身,指指身边一堆柴棍笑说:“山里人的本分呐。”
厨房里,早饭正“咝咝”冒着热气,它们在等待早起的客人。我没有看见女人,她一定又忙别的去了。
入住不到24小时,亲眼见证了这对山里夫妻,在不同角色间频繁切换。来客时,他们是“总台服务生”;备餐时,他们是厨师;客人离店后,他们变身保洁工人。他们还是司机,是导游。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深红色满是风霜的忠厚的脸。
更多的时候,他们会还原到山民身份,做着山里人的活计。客人们吃的蔬菜,是他们开辟山间隙地种的。他们恨不得把所有隙地都开垦出来,让浸透期冀的种子生根开花,结出属于他们的财富与梦想。他们还在山林里养了一大群土鸡,几乎所有住店客人,都要尝一尝他家的石耳土鸡汤。
夜里,那块嫩汪汪的“圆桌面”被獾子给拱了。
“这里还有獾子?”
“不止呢,还有野猪、野山羊、刺猬,动物们经常夜里出来吃庄稼。野猪可多了,它们挖笋可厉害了,鼻子贴地一嗅,就知道哪里有笋,本事比人大。”男人不无感慨,一脸羡慕的表情。他在解剖两根粗壮的青毛竹,削成一米长的竹片,他要给“圆桌面”密密实实匝上一圈竹篱笆。
女人从厨房拎出一袋笋干递给我:“自家晒的,带回去尝尝。”
山上竹林成片。在那个山花烂漫的春季,两口子一有空便跑去竹林,他们与野猪比赛挖笋。他们需要很多笋,以备赠与住店客人,然后他们会略带羞涩地恳求:“如果可以的话,请在网上给个五星好评吧。”
“附近可有洗车的?”
“没有。要是不嫌洗得不好,我们帮你冲冲。”
我诚惶诚恐。一不小心,他们又客串了一回洗车工。
又一个夜晚来临,还是对着垭口的山坡,男人抽着烟,女人傍在男人身边。两口子目光惊人的一致,四目锁定之处, 今夜的潜山城灯火闪耀,不仅有奔放的橘黄,还有喜庆的大红,就连内敛的蓝色和绿色也都在黑暗之中忽闪着城市的魅惑,整个县城就像一块璀璨的宝石一样令人沉迷。人们总是踩着脚下的热土向往他乡,此时此刻,这一对敦厚的山里夫妻,又是怎样一种心境?
不管怎么说,他们的向往与信念是执着的。事实上,祖祖辈辈山里人的生命轨迹,在他们这一代已然彻底改变。
次日,我早早便醒。晨五点半,东边的天空一片绯红,层层山峦在清晨的雾霭中悄然变幻着色调,一忽儿灰蓝,一忽儿紫粉,一忽儿苍绿。不一会儿,太阳从东山顶上探出了半个脑袋,山川大地一片明朗。
作者简介:
别名娴子,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在省市级报刊发表散文随笔若干。曾获市级文艺奖及《稻河》文学奖。